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竟然有人这样写故事

慕明 单读 2023-02-2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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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今晚我们读的是猪八戒吃西瓜的故事……”无数个童年的夜晚,本单读编辑(95 后)在爸爸妈妈的讲故事声中,缓缓缴械了好似用不完的精力。床头那本《儿童故事大全》里都是些长大后获得了理性便无法再相信的故事——这世上哪有这样贪吃的猪八戒?认识的萌芽却无疑就是从它们开始的,从学习使用一门语言,到要做一个“好人”,聪慧地与万事万物相处。


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还是不是这样长大,不过一种故事的退化已然露出了端倪,我们冷落以文字为形式的故事,失去听更复杂更多元故事的耐心,不再把虚构好好作为虚构……我们是否因此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?未来人们还会讲什么样的故事?或者说,未来的故事会将我们引向何处?


《宛转环》的第一篇《自序:从猿到神》就是一个关于故事的故事。慕明设置的叙事主角是一个生活在 2077 年的老人,她知晓我们的过去、我们的现在,也经历了我们的未来,她向“我们”讲述人类讲述故事的历程,从远古的神话到人工智能写作的故事,曾经我们混混沌沌将讲故事读故事当作一种娱乐的本能,而她终于觉知,是故事(一种真正的故事)让人成为了人。



自序:从猿到神(节选)

撰文:慕明


2077/10/19


感谢读者,来听一个老人讲故事。我已经等了很久,不过如今我很少会像年轻时那样,认为什么事情都缓不得。那时,我和大多数人一样,不知道知识的十七年倍增定律,也不知道记忆、经验和讲述是多么不可靠又迷人的东西。我记忆中最早的故事,是由一台老式双卡录音机讲述的,磁带里的女声很优美,但语调不像我的母亲、祖母或者任何人类讲述者,她是在模仿机器。那时,我的父辈刚刚接触家用电器不久,在许多人眼中,林立的工厂烟囱比真正的森林更像风景。即便如此,我仍被“她”讲的故事迷住了,一遍遍地播放磁带。


我至今仍记得的三个故事里,第一个故事来源于侗族传说,长发女孩违抗山妖的禁令,为干渴的村民打开了秘密的泉眼,自己则永远躺在陡高的山上,被水流冲击。她因为怜悯他人的痛苦而变白的长发化成了一道瀑布。今天,稍微接触过信息理学的人都能分辨出,这与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同构,但在听者还很天真的时候,讲述者出于某种未经考量的善意,为它加上了另一个结尾。当时的我,在听到躺在泉水里的不是长发女孩,而是披着从她头上“硬生生地扯下来” 的头发的石头女孩时,总会觉得头皮怪异地发痒。


在第二个故事里,无所不能的老虎妈妈为了满足小老虎吃巧克力的愿望,到处寻找,但小老虎把“巧克力”听错了,说成了“焦格梨 ”,老虎妈妈在森林里找了各种梨子、李子、栗子,都和小老虎想象中的巧克力不一样。在酒心巧克力还很珍贵的时候,这个关于聆听与讲述的故事对于正在换牙的孩子尤其真实。


而在第三个故事里,有一只爱思考、爱睡觉、爱做白日梦的猴子,他每天都要打领带。他的故事很平淡,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名字,那是个像人、但仍属于猴子的名字,和那条领带一样。当讲故事的磁带消失后,我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、也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他的名字,连为我播放磁带的母亲也不记得。他似乎是我想象出来的。很久以后,我忽然发现,他的神情和我丈夫的一模一样,而他虽然已经习惯和我一样把巧克力叫作“焦格梨”,但坚持认为猴子的名字、故事和听故事这件事本身都是我编造的。


电影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


在信息理学出现前,故事就像树根,牢牢抓握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,但因为生长在肮脏的泥土中,纵使具有力量,也常常被视为孩童的游戏、吸引眼球的招数,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技巧。故事面对的处境就像中世纪的女巫曾经面对的,一方面,人们迷恋故事的魔力,把它当作沉重生活的慰藉,但另一方面,端坐于文学殿堂上的学者和一些最严肃的创作者反对这种迷恋。他们往往对力量的来源和发生机制理解得更深入,很难被诱惑,并认为原始、黑暗的力量中常常包含陈词滥调、欺骗、操控,事实也确实如此。他们将树木连根拔起,打磨成光滑的板材,修筑起宏伟明亮的殿堂,骄傲而寂寞地俯瞰泥泞的森林。出于某种圣徒般的审慎,他们主动放弃了那种原始的、掌控一切的力量,但力量仍然存在,并且被权力与欲望滥用。


今天,我们已经知道了故事究竟是什么,力量的本质何在,也知道了森林与殿堂如何融为一体生长,正如高迪的杰作或更古老的中国园林展现的那样。但在几十年前,人们仍处于信息理学的伽利略出现前的长夜,而比物理学更复杂的是,没有红衣主教来裁决真理,更没有为异见者加冕的火堆。在接近三十岁时,我就生活在那样一种喧嚣的黑暗中,感到某种改变将至,意识到了许多年后才会被广泛接受的某种观念,触及了人类精神的某个隐秘的维度,但不知道如何讲述。一无所有者只能在泥土中挖掘,所以我学着写下故事。古老的力量不排斥任何人,它极轻又极重,可以像卡尔维诺所说的那样,“把各类知识、各种密码编织在一起,造出一个多样化、多面向的世界景象”,可以“赋予自己别人不敢想象的任务”。他甚至信誓旦旦地指出,“过分野心的构思在许多领域里都可能遭到反对,但在文学中却不会”对于我,这几乎就是“天上的保证”。


在六十年前的春天,我写下一个故事,想象一个模仿并超越人类的超级神经网络,写下了一本魔鬼之书,在旧书店深处诱捕人类写作者的灵魂。在秋天,我写下一篇虚构评论,将这个超级神经网络命名为 ℵ0,阿列夫零。那是关于阿尔法 Go 零的论文发表后第三天,我写道,“阿尔法 Go 零啊,你来源于第一个希腊字母,阿尔法与零,都符合人类对于‘初始’的认知,都代表了你的谦卑和雄心。阿列夫零啊,你来源于第一个希伯来字母,只是阿列夫本身就代表了无限。你并不符合人类的朴素认知。阿列夫零的含义,是所有自然数的个数。阿列夫数试图捕捉不同的无限,你的谦卑和你的雄心,都在人类的想象之外”。


在那篇文章中,我在潜意识中搭建了自指的迷宫,激动得无法入睡,但迷宫少有人进入。在我眼中明晰的线索、架构、层次,难以被感知到。我曾以为阅读是人的天性,而不是像物理学那样,需要训练才能与另一个头脑对话,但那时,人们愿意一帧帧分析影像中的线索,却丧失了挖掘文字之谜的动力。我意识到了经典落满灰尘的原因,不止内容,形式本身也在一个字接一个字地失去意义。


电影《降临》


***


两年后,我在哥斯达黎加旅行时,得到了一个启示。


在雨林深处,我跟随当地向导,寻找野生动物的踪迹。游客来自世界各地,但没有谁能像向导那样,仅凭枝叶的轻颤就辨认出盘踞的绿色巨蟒,一眼看到数十米外树冠上的树懒,或者通过瓶盖大的沙洞口发现塔兰图拉毒蛛。我们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观者,习惯了动物园和博物馆,但面对古老自然时几乎像个盲人,就算向导架起望远镜、调好焦距,还需要努力观看,才能勉强分辨出目标。有人问向导,他受了什么训练才能如此敏锐,他棕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牙齿,说这是每个人从小就会的东西。我们的祖先曾在这样的森林里生活了千百万年,如果看不见,不是饿死就是被杀死。你们只不过是失去了本来拥有的能力。


21 世纪初是个狂飙突进的年代,但一旦意识到退化的可能,就能从世界各地的角落里发现更多证据。在夏威夷漆黑的熔岩荒原上徒步时,我无法像当地人一样,靠黯淡的星星判断方向;在墨西哥铜谷的塔拉乌马拉人村落中,七十岁老人能跑超级马拉松,能像东非大草原上的先祖那样,在炎热中追猎数十公里,而大多数都市人无法跑完五千米。观察力、判断力、耐力,这些让森林古猿进化成人的能力,不管出于何种原因,已一点点离我们而去。


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让我们迈上了从猿到史前人类的道路,人与自己所创造的环境间的互动则描绘了最近一万年的世界图景。人们抱有朴素信念,相信科技、文化与社会的各方面必然会随时间进步,几乎所有教科书都以时间轴来标示文明进程,只有极少数摆脱了思维惯性的人,意识到了线性模型的天真。他们从某个角度感知到了未来的形状,并以身心实践了信念,但在同时代人眼里,超前的真实往往被当作虚无的想象。他们一遍遍演出卡珊德拉的故事。


如今我们知道,神话之所以经久不衰,是因为它们精准捕捉到了人的永恒处境。在世界的绝大部分仍笼罩在未知中时,我们的祖先相信人与人、人与物、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并没有不可突破的界线,天地间的一切是一个共同体,所有的部分都可以互相沟通,甚至互相转化。他们重视、维护这种联结,并从中得到了最初的智慧、力量和慰藉。但当理性之风驱散了迷雾,世界渐渐变得复 杂、破碎、高度分化后,神话因为试图在逻辑思维和已知事物之外同时利用古老的、难以解释的直觉,构建一种整体性的世界观,常常不会被视为“真实”。在近代科学兴起后、信息理学出现前的前信息时代,人们被变化缓慢的世界模型和单一、刻板的思维方式束缚,不再相信神话和幻想,也因此失去了一部分力量,变得孤独、焦虑、迷茫,即使在本应最自由的讲述里,“非现实”的故事也像女巫一样受到质疑。


不过,当万物再次以人无法想象的方式互联——在维基百科中、在人类自己构建的整个信息层级上,也在每个人的认知结构里的时候,最敏锐的创作者感受到了召唤。


电影《社交网络》


在五十八年前,后游戏的先驱乔纳森·布洛做了《阻止文明倒塌》的演讲,从科学工程史的角度讲述了退化。无论是古希腊的“天文计算机”安提基特拉装置,还是东汉的候风地动仪,在人类历史上,科技失落的案例屡见不鲜。布洛据此提出,科技代际之间的交流和传承需要巨大努力,对于工程与算法主导的信息文明也一样。只不过,进入现代后,退化不是因为朝代更迭,而是由于系统复杂性提高。布洛没有意识到的是,复杂性不光来源于工程系统本身,也来源于包裹着人的整个现实环境,每时每刻,海量环境信息都在悄悄改变着人的认知模式。曾经遍布整个欧亚大陆的森林被砍伐殆尽,而在信息世界,人迷失在了自己种植的森林里。翁贝托·艾柯说森林是一切叙事性文本的隐喻,厄休拉·勒古恩把森林看作世界的起始和魔法的源泉,而博尔赫斯认为,森林是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,林中没有已被人踩出来的明显小径,每个人必须规划自己的路径。真正的创作者早在森林还是苗圃的时候,就准确预言了我们的处境。


布洛的担忧部分成真。今天,绝大多数人没有背诵过乘法口诀表和三角函数公式,更没有手工计算过概率分布或协方差矩阵。命令行开发界面和键盘输入法早已成为古董,99.9% 以上的计算,92% 以上的通用编程, 83.4% 以上的数据分析,75% 以上的决策过程都不再需要人类参与。在我年轻时,这些都是人最重要的能力。


***


信息科学和工程学的进展主导了过去一世纪的科技与社会发展,让人类走上了一条前现代无法想象的道路,而在人文科学的路径上,二百三十年前,现代性的先驱卡尔·马克思就指出,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。在这条路上,最坚固的东西不是金刚石,也并非任何一种物质材料,而是概念。


如今,后人类的概念家喻户晓。曾经坚固的“人”,在生理意义上早已不同于任何世代。在我年轻时,整容、文身、甚至染发都曾被视为禁忌,而在今天,人们可以随意选择性别,也可以为后代进行基因组学定制,外骨骼、即插义体、视网膜调整镜、增强皮肤就像五十年前的电子设备一样普及。与当时不同的是,人的眼睛再也不会局限在 5.5 英寸或者 13 英寸的显示屏上,人的双手也不会被键盘、鼠标或触摸屏束缚。等到意识上传技术立法通过,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在人与世界之间。千万年后,人终于可以自己定义与世界的接口,我们也再次回到了忒修斯之船的古老问题,接口之内,是什么?


电影《攻壳机动队》


我们引以为豪的是大脑赋予的能力。我们善于学习、适应变化,在无论是自然形成还是自己创造的环境里,总能找到看似向前的道路,代价是遗忘与退化。我们像迷宫中的小白鼠,被某种神秘诱饵吸引,被牢不可破的底层欲望驱使,不断调节自己的神经网络结构,形成新的记忆、新的反馈模式、新的认知能力。在观察、体验、判断、决策的更深处,人的内核,是不断的学习和反学习。


但它并不坚固。早在机器学习浪潮洗刷世界的方方面面之前,信息理学先驱凯文·凯利就已经意识到,人总是把学习当成是人类特有的能力。他指出,这是人类沙文主义的又一处坚固而脆弱的表征,而将学习行为拉下神坛,是人正在跨越的、最激动人心的知识前沿之一。如果一定要承认内核的坚固,那么脆弱的可能是包裹其上的东西。


……


2020 年 11 月初稿,发表于机核网 
2077 赛博朋克虚构写作计划 
2021 年 12 月二稿


《宛转环》(作者签章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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